这句话太过惊世骇俗,哪怕萧愿曾有此猜想,也万万想不到他会就那样坦荡地说出口。
就好像他说的不是和自己的生身母亲从此恩断义绝,而是轻轻巧巧地在路边的土地庙随意许了个心愿一样。
萧愿难得如此失态,反映了片刻才终于回过神来他在说什么,惊得声音都变了。
“你疯了?!栖儿怎么样也是你的母亲!对你有生育之恩!”
萧愿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站起来,死死抓着石桌,把光滑的桌板捏得嘎吱响,石板道道开裂,蜘蛛网一样的密纹遍布其中。
风祁却始终神色不动,只是把脸上礼貌的浅笑收了回去,接话道:“萧二爷,我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所以一收到您的信,我快马加鞭,把这个东西送来了这里。”
“萧二爷可能对我有一点误解,如果不是因为她是我的生母,那封信,您连送到我手上的机会都没有。”
十里亭周边一片死寂,已经避嫌的侍从们被萧愿那声失态的喊声惊得忍不住望过来,视线却被泛青的灌木枝叶挡住。
萧愿的确是来求这东西的,但他万万没想过就这样让林栖和面前这个少年彻底断开关系,这不是他能做主的。
他忍着气怒道:“我知你心中有怨,你也的确可以怨恨,甚至报复,但你不该说出这样的话。就算你母亲之前对你不好,她也是你母亲,你可以怨她恨她,但不能如此不孝。”
“更何况这么多年,你母亲也不是半点不挂念你,你不知道,她找......”
风祁只听了一半就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含着如冰雪般的冷漠和嘲讽,第一次不顾礼仪打断别人的话。
“虽然这样显得很无礼,但我实在听不下去萧二爷所谓的指控。不孝的帽子太大太重,我何德何能,实在负担不起。”
他对上萧愿错愕的眼眸,缓缓道:“看来萧二爷对当年的事情并不是全然知情,那就让我来给萧二爷说说吧。”
“我年幼的时候,从来没有得过母亲的半点温暖,我曾经仰头问我爹爹,是不是我不够乖,不够听话,所以母亲不喜欢我,他总是强笑着摇头,却从不告诉我为什么。”
他低低叹息,有遗憾,却没有难过,“萧二爷是看着自己的大儿子长大的,想必小时候不吝于拥抱和微笑吧。可萧二爷不知道,我曾经,对着我的母亲,连一个微笑都如此艰难。”
“我还记得那年春天,我听说外面春意盎然,大地生机勃勃,常年在战火中飘摇,我以为母亲是因为战争烦恼,我便跑出去跟着隔壁爷爷家的小哥哥采花采草,编蚂蚱,小青蛙,我想去逗她开心,告诉她春天来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可林栖推开了他,年幼的南宫玥滚落在地上的时候,还不明白是为什么,孩子懵懂干净的眼眸对上母亲惊慌失措的眸子,那里面装的不是愧疚,而是厌恶,不耐。
她歇斯底里地骂他,从来都不让他踏进她的屋子半步,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我以为母亲一直都是这样,我以为没关系,母亲可能冷漠一些,但为人子女总是要关心母亲,爱着母亲的,可后来我发现不是那样,母亲她其实很善良,一个流落在街头的小乞丐,母亲都会善心的给于拥抱,对他温柔的笑。”
“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母亲不是不喜欢和别人接触,她只是讨厌我。我很疑惑,为什么母亲她愿意给与一个陌生人温暖的怀抱,却吝啬于给她的孩子一个微笑?”
南宫玥被逐出浮城之后,其实来找过林栖,她躲在街角,看着自己的母亲抱住那个小乞丐,温柔耐心地给他擦干净脸蛋,对他笑。
然后一转身,她对她的孩子那么温柔,牵着他的手,给他唱童谣,萧烨脸蛋有些红,但是脸上满是幸福。
她从来没有的幸福。
她年幼时为了讨好林栖,着实做了不少傻事,为了无意间躲在墙角听见的一句“今天想吃兔子”,她跟着侍卫跑遍了山林,抓了几只野兔,欢欢喜喜地回去,却被她关在了门外。
年少时所有的委屈,难过,不解,沮丧,风祁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了,那个摇摇晃晃走着路,为了娘亲和爹爹的一个笑脸,可以硬生生把自己熬到生病的南宫玥,早就死在了锦州城。
她现在偶尔想起那些片段,居然只剩下过路人一样的惋惜。
为什么母亲愿意给一个陌生人温暖的怀抱,却吝啬于给她的孩子一个微笑?
从前那个孩子问过很多次没有的答案,她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
萧愿脸色惨白,一句话都答不上来,袖子底下的手剧烈颤抖着,指尖掐入柔软的掌心里。
风祁的声音却没停,浅浅淡淡,却宛如一把利刀,能把所有人扎的遍体离伤。
“如果仅仅是这样,我会怨恨,却也记着她是我母亲。可是萧二爷,您告诉我,人人都说孝义难两全,那孝和孝,能不能两全?”
他温和的眸光突然变得锐利,直直刺入萧愿的眼睛,“我不信您对当初的坠月之战一无所知,我爹爹到底是怎么死的,别人不清楚,我一清二楚。”
“我始终没有对她拔刀,在养母对我情深义重的情况下,也只喊她一声殷娘亲,在我疯魔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力量的时候,也始终维持着她的体面。这已经是我对我的母亲,最大的成全了。”
他淡淡垂下长长的,鸦羽般的眉睫,把木匣子推了过去,淡声道:“母债子偿,我在南宫一族面前已经担下了她所有的过错,从此以后不会有人因为那件事来找你们的麻烦,你最后收下这个东西,回去救她们母子三人,我们从此恩断义绝,对谁都好。”
“我已经做尽了所有的恩义情面,没办法再退步了。我想堂堂正正的喊我养母一声娘亲,想在我爹爹面前给他一个交代,这件事势在必行。”
风祁缓缓扶袖,慢慢站起来,轻声道:“昔日她生下我,给予我生命,风祁从来不敢不感激,今日我背下她一切的过错,还她三条人命,也算是有始有终,恩义两绝了。”
“收下这个,她不再是我的母亲,从此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生恩不如养恩,她欠林栖的,终于还清了。
萧愿的手剧烈发抖,可面前的少年还在看着他。他不急不缓,优雅从容,脸上是洞悉一切的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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