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姐姐知道甘来之前受委屈了。”我轻轻撩拨着甘来额前的碎发,“从今往后,你再也不用回后厨做那些又脏又重的活计了。”
“只是后来,姐姐对大总管说,你并不想收下我。当时我真是怕极了,也伤心极了。我想,原来我真是什么都做不好,所有的人都要嫌弃我。”
甘来搅着衣角的手突然停下,抬头对我明媚一笑,继续道,“不过你紧接着又说,要我往后上来专门负责打扫你的楼层。我当时虽欢喜得很,却又不十分明白,姐姐你为什么独独把我挑了出来呢?”
“因为甘来的年纪实在太小了呀…”我笑道,“看你的身子那么单薄,我就知道福临素日一定待你很不好。所以就想了这个法子,把你从他手里捞了出来啊。”
“姐姐对我好,我懂得。”甘来使劲点了点头,大眼睛又缓缓蒙上一层暗沉,“可是…可是我实在是太没用了,即便后来换了差事,我也总是捅娄子,不是怠慢了身份贵重的客官,就是冲撞了楼里新来的姑娘,给姐姐惹了不少的麻烦……”
“怎么会呢,你一直勤勤恳恳的干活,多累都不抱怨一句,这些姐姐都看在眼里。至于那些事情…”我字斟句酌缓缓道,“那些原都是大人之间的事,面上的,内里的,都不一样。也着实没道理得很,你还小,是用不着明白的。”
“别的是不明白,每此我闯了祸,你和段哥哥总是护着我,这我却是十分明白的。”甘来笑得纯粹,“我还明白,我不能永远躲在你们身后,变成你们的负累。可是姐姐,我害怕,我怕明天走了以后,往后就再不会有人像你们这样待我这么好了。”
“甘来,你要记住,这世上除了你的亲人和朋友,没人会毫无条件的待你好。或许他们也有他们想保护的人,又或许他们早已泯灭了良知。就说福临和姬萨容,他们虽坏,却也还是表里如一的坏。等你长大以后,你或许还会遇到一种面上待你千百般好,内里却要把你踩在脚下的人。这种才是你要提防的人,才是真正的坏人。”
我捧着甘来稚嫩的小脸,继续认真道,“不过,就算真的遇到了这种人,动脑筋躲远些便是了。不要让他们控制住你的情绪,占据了你心里的位置——你的心里,该是永远想着那些真正爱你的人的,为了他们,你要成长起来,坚强起来,争取有朝一日,也成为他们的守护者,明白吗?”
“嗯。娘亲就是最爱我的人,我会永远把娘亲放在第一位,快些长大,保护好她的。然后就是你和段哥哥,你们也是真心爱护甘来的!只是…你们这么厉害,应该永远用不着我来守护。我……”甘来踌躇片刻,重新诚挚的望着我道,“姐姐,往后如果我实在想念你和段哥哥,我还能来刈州看你们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哪天想我们了,只管回桃销楼寻我们就是,我们随时欢迎。”我眉开眼笑道,“不过我估计啊,便是你有朝一日忘了我们,依你段冥哥哥的性子,他也一定会一有机会便去益阳看望你的!”
“你们待我这么好,我怎么会忘了你们呢!”甘来皱起眉头嚷道,“还有,将来段哥哥来看甘来,那连姐姐你呢?你不同段哥哥在一起,却要独自一人往哪里去呢?”
我正为难如何解释,却听房门突然被轻轻敲响。
心下想不出第二个在这个时候还会找我的人,我轻轻拍了拍甘来的肩膀,他便下地缓缓打开了房门。果见段冥披着一件貂毛斗篷站在廊中,灯笼映出的红色微光打在他此刻温暖的笑容上,无端竟让人心底泛出隐隐的酸涩。
甘来喜出望外,一把扑到段冥的大腿上,两个人便亲亲热热的抱着进到屋子里坐了下来。
“原是怕甘来认床,在你这睡不安稳,上来见你房间尚未熄灯,我便进来看看…今夜北风紧,廊里走着还那么冷,你房里炭火倒烧得暖和啊。”段冥从斗篷中掏出一把宽口铜壶并一本手抄的羊皮小册放在桌上,笑着将甘来抱在怀里继续道,“甘来晚上素有起夜的毛病,我怕你这里一时照应不周,便把他的夜壶也一并带上来了——”
“——段哥哥!”甘来一拧身从段冥怀中跳开,一张小脸羞得通红,“你浑说什么呀,我才没有呢——”
段冥忍俊不禁,解开斗篷搭在桌上。他内里不过仍是那件洗得发灰的亵衣,抬头正欲向躲在我怀中的甘来说些什么,却恍然看见了我亦只穿着薄薄一层小衣,轻柔的绸子若隐若现的映出里面肚兜的花纹颜色,一张面孔立时便红胀得同甘来一般。
甘来哪里懂得这一层,但见他的段哥哥不曾搭腔,便从我怀中探出头来,却见两个大人俱是一脸窘态,一时哑了舌头,倒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对…还有这个——”段冥一把抄起那本小册,声音尚还有些发颤,“前些日子甘来养病,我的拳法尚未教完。索性简笔将剩余招式画了下来,等他回家以后闲来无事,倒也可以继续练起。”
“是吗…极好啊!”我尴尬的附和着,“即便将来不在楼里受人欺负,男孩子练练拳脚,强身健体也是好的。我便没有你这般细心——甘来,你这就去我的书架子上,挑几本诗集字帖收在包袱里,回去好歹也别荒废了文墨……”
甘来仍自有些纳闷,听我语气生硬,倒也不曾再问。哦了一声拿起拳册便起身转去内室了。
段冥的手别扭的搭在桌上,一时无心摸向甘来的夜壶便迅速抽了回来,又尴尬的抓起自己的貂毛斗篷似是想要穿上,却又实在碍于房中炭火烧得过于燥热,只好作罢。掩饰着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口饮尽,因为动作太快又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没事吧,怎么这么不小心!”
“——没事没事!我就是…不碍事的!”
我情急之下要去拍他的背,霍地站起,前胸便正好对上段冥的视线。他下意识的向后猛缩,连连摆手示意我别再靠近。我没有办法,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一壁咳着一壁一把把抹着自己前胸的大片水渍。
“段哥哥——你也染了风寒吗?”甘来遥遥在内室喊着,“怎么咳得这么厉害,不碍事吧?”
“不碍事!呛了一口罢了,不用担心——”
房门处突然一阵喧嚣的响动,我猛的从座上惊跃而起。冷风直直灌进房中,却见四个华衣美服的嫖客正左拥右抱着几名伎女,一把推开了我的房门。乍见了我与段冥,亦是呆若木鸡的愣在原地。醉醺醺的眨巴着眼睛盯着我看了许久,才又突然歪歪扭扭笑作了一团。
“可是我喝酒喝花了眼,这位也不是萨容姑娘啊!”其中一个面色黝黑的嫖客对着另外几人笑道,“哎,你们瞧瞧,在桃销楼可曾见过这位妹妹啊——”
“我虽未住过局,却也是同容儿一同吃过茶的。”另一年长些的嫖客摇头晃脑指着我道,“这个可不是容儿,不是不是,我决计不会看错,一定不是!”
“虽不是容姐儿,这位妹妹倒也着实周正得很啊…”又一身量矮小的嫖客眉飞色舞对诸人道,“呀,别就是南边来的那位花魁姑娘吧!”
“不会不会!我问过,今年的牡丹状元可是从离寒远道而来,非得十日之后才能到刈州呢——”
“那也没准,花婆子惯会整事儿弄景儿的,也保不齐一早来个金屋藏娇,来日收拾好了再亮相,岂不愈发有体面呢!”
“很是,这姑娘便不是牡丹状元,就凭这身段,这模样,又比容妹差到哪去了呢。花婆子便是有心调蜜,怕是也防不住外头那些馋鬼儿呦!”
“你没长眼睛啊,没看见人家这小相公吗!还真以为能有鲜花嫩朵儿的清倌人呢,哪个不想早些尝尝男人是个什么滋味啊!”
众人听闻此言,再度哄堂大笑起来。
我虽听他们的话不堪入耳,一时间却也实在反应不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唯有双手护在胸前动弹不得。段冥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纵是武艺高强,一时也束手呆坐在原地,不知该当如何了。
还是一旁莺莺燕燕里的姑娘七嘴八舌的提醒着:“几位大爷,这位不是楼里的倌人,却是花姨的远房侄女,不接客的…”
“放屁!你当我们是瞎子呢,不是倌人,她不是倌人这小白脸却是谁了?”嫖客觑着段冥笑得猥琐至极,“两个人孤男寡女深更半夜在房里,衣衫不整相对而坐,不是倌人难道还是夫妻不成!”
不知人群里哪个女孩说了句什么,众人便再度窸窸窣窣低声议论起来。
我顺着她们的目光向里屋望去,却见甘来收拾好了行李,出来乍见了这一群人闯入房中,一时立在原处不能挪步了。
我骤然一惊,忙起身奔了过去,一壁将他推回屏风之后,一壁低声嘱咐道:“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等我回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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