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穿着的是蟒袍。
能在宫里头穿着蟒袍自由出入的,必得是皇子。
无论是哪位皇子,总归是身份贵重的,我也不好一直傻站在原地,于是忙福礼下去,
“臣女失礼,不知尊驾是哪位皇子?”
“皇三子,萧景珩。”
萧景珩......
他的名字由他口中说出,随着卷起花雨的风声灌入我耳中,再度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搅得生疼。
与此同时,我的脑海中也闪过了许多不真实的画面。
我依稀看见,
我似乎曾被他拥入怀中,捧成了天上月,
又于镜中月碎,被他狠狠地抛下深渊......
这巨大的落差感足以令人窒息。
可我......分明是第一次见到他。
风更劲些,不知觉间将他送到了我面前,我听见他说:
“姑娘舞得甚美,人亦比花娇,敢问姑娘芳名?”
他实在是离我太近了,以至于单单是立在我身前,便已经完完全全遮住了本该投射在我身上的光。
我在家中甚少有和外男接触的机会,更别说这般私下独处。
他身上溢出淡淡的月麟香气息,无声将我侵占,
我心下愈发无措,只得低下头躲避他的眼神,无措地踢弄着地上的石子,弱弱回话:
“臣女宁氏,闺名婉霜。”
“你也喜欢辛夷?”他笑着问我。
我看着漫天飞舞的淡紫烟雨,无声颔首,
却看着他含着笑意的脸上眼神逐渐空洞、失落,不多时淡淡吐出一句,
“我与母妃也很喜欢。”
我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他这话。
我虽与他从未有过交集,但他的身世我多少也有听说。
他的生母从前犯了宫里的忌讳,被皇帝厌弃后被打入冷宫,不久后无疾而终。
那时候他尚年幼,没多久就被养到了如今皇后的膝下。
众多皇子里头,或许是因着生母得皇帝厌弃的缘故,故而他也是最不讨皇帝喜欢的。
一个不得皇帝喜欢的皇子,日子过得或许连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哥还不如。
我在家中时偶然听见爹爹和哥哥提起过几次,说是皇帝交给他的差事,底下的朝臣们鲜少配合,不过是面子上过得去,至于里子,那都是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且虽说他是第一个离宫开府的皇子,外人瞧着是帝后对他疼爱有加,可实际上不过是想着早点将他打发出去罢了。
启朝长幼尊卑有序,若皇帝当真疼爱他,又怎么会让五皇子的婚事越到他前头去?
兄未成家,而弟早已妻妾满房。
单是这一件事,就足以让他在京都被人笑掉大牙了。
“这几日临近母妃生忌,宫中的辛夷她最念着,我便采来祭她。”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一句,而后缓缓蹲下,细心择了尚未被泥土污染的花瓣收集起来,
我见他颀长的身子缩成了一个小小的影,在纷纷飞花映衬下,显得无限寂寥。
我是从小在家人的爱中长大的,因此我很难想象他的前半生,到底过得是怎样隐忍委屈的日子,
多思之下,未免对他生出些同情。
恰有花瓣落于肩上,我随手取下躬身递给他,
“三皇子一片孝心,定会为你母妃所知。”
他抬眸看向我,眸光清澈,
在接下我手中花瓣时,不经意间与我指尖相抵,
“多谢你。”
我将手快速抽离回来,笑说无妨。
忽听迎香小声与我嘀咕一句,“小姐,咱们得快些帮皇后娘娘寻着扳指,不然等下日头落下去了,可更难找了。”
我颔首应下,又向他施以一记客套的微笑,忙随着迎香去了。
广阳门所植的辛夷花可真多啊,
花瓣落在地上,盖了一层又一层,连青石路都有些瞧不清了。
要想在这地方找到一枚小小的扳指,可不是什么容易事儿。
可我应下皇后,若是做不好,丢的可是宁家的脸面,
于是尽管我穿着衫衣行动不便,也还是挽起衣袖蹲下身来,在遍地花瓣里艰难地拨弄找寻着。
此间花海,本该是极美好的一幅画面,但却是被我和迎香这对‘落魄’主仆,给毁尽了。
我俩蹲在地上,身子越俯越低,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不知过了多久,待我累得身子酸软之际,忽而听见身后有人在唤我。
回过头去,见竟是萧景珩不知何时立在了我身后,
与方才初见不同的是,这次我瞧见他,竟忍不住笑了。
他倒比我还落魄,蟒袍下摆、袖口,都沾满了泥污,连脸颊上也落得灰扑扑的,被他囫囵一抹,像只花猫似的。
他见我笑他,也跟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继而将手伸向我,摊开掌心来,便见一枚成色翠亮的扳指,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这是......”
“母后的扳指。”
我接下扳指在指尖摩挲着,其上还存着他温热的体温,倒也叫我心下生暖。
【玉石扳指想要上面带着温度还能是温热,肯定不能是捡起来直接拿过来就有温度了,那应该是凉的。有温度说明萧景珩将这个东西一直贴身收着,根本就不是现找的。】
我大大方方向他道谢,他却是笑着,又有些局促地抓了抓后脑勺,佯装无所谓地摆摆手,
“倒也不必谢我,不过是收集花瓣时凑巧寻见了。”
可他花猫似的模样,分明在告诉我这场‘凑巧’是他的用心使然。
天色渐渐有些暗了,想着爹爹许也快同皇帝议完事,我便急着将扳指快些送还给皇后,于是和他匆匆道别后,拉着迎香就走了。
还未走出两步,我见迎香不时在身上摸索着,于是问:
“你找什么呢?”
“小姐身上脸上都沾了灰土,这样狼狈怎好去见皇后?”
迎香一边帮我拍去衣裳上的灰土,一边口中碎碎念道:“奇怪了,帕子怎么寻不见了?”
我向来不拘小节,本想着抬手随便在脸上擦两下就好,
可才抬起手,却被人硬塞了一方明黄色的帕巾在掌心。
我霎时愣住,耳边听萧景珩略带戏谑地说:
“若用手蹭成了花猫,岂不更狼狈?”
我知女子赠帕是何意,虽说男子不计较这些,但也总是别扭,便忙要还他。
而不过一恍神的功夫,他却已经回身走得远了。
我冲他背影喊:
“这帕子算我借你,来日浣洗干净再叫人送回你府上。”
他并不回头,只是高举右臂,十分洒脱地冲我摆摆手。
而后很快,便整个人没入了花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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