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春节,绍吴住在学校宿舍。除夕那天晚上他和爸妈在一家火锅店吃年夜饭,老爸总算松了口,虽然脸上还有些不情愿,但语气挺温和:“搬回来住吧,你那宿舍是不是冷得很?”
绍吴夹菜的手顿了一下,“不冷,开了空调的。”
“还是家里方便些,”老妈说,“你和菁菁总要约会的吧,我是知道你们年轻人,看个电影都兴买夜场的……多影响室友休息呀,你搬回来,也方便些。”
绍吴只好点点头:“那过段时间搬吧?最近在帮我们校长弄文件,忙得很。”
老妈:“怎么,你们校长还用得着找你帮忙?”
“嗯,帮个小忙。”
“那就好好把握机会,你不想读书,我们逼你也没用,但你难道就打算一辈子当个高中老师?”老爸放下筷子,低声教训起绍吴,“在学校里,可以往行政方面发展,你是985毕业的,和其他老师比起来更有优势……”
绍吴盯着桌上的油碟,待他说完了,应道:“我晓得了。”
总的来说,这顿饭吃得还算顺利。到大年初四,老妈又叫绍吴把朱菁菁带回家吃饭,说要亲自下厨。绍吴没办法,拜托朱菁菁帮他这一次,朱菁菁倒是很痛快地答应了:“没问题啊,咱俩这不是‘耍朋友’呢吗?”
绍吴摇头道:“菁菁,就这一次,辛苦你了。”
朱菁菁:“嗯?为什么?”
绍吴说:“没什么。”
到大年初六,学生还没开学,老师们要提前开始值班了,绍吴总算松了口气。大年初十,高三年级开学,绍吴在学校里碰到珑珑,过了个年,小姑娘的脸圆了一圈。
珑珑乖巧道:“小绍哥哥新年好!”
绍吴说:“新年好,”然后状似无意地问,“你哥回去上班了?”
“初四就回去啦。”
“这么早……”绍吴忍了忍,到底没忍住,“他相亲相得怎么样?”
“哎呀,”珑珑露出个狡黠的笑,“我哥还特意嘱咐了的,叫我别和你乱说。”
“……”
绍吴觉得胸口一沉,那天晚上的痛感又出现了。
杨书逸嘱咐得有道理,他既然已经明说了会和女孩儿恋爱结婚,那么这些事,确实还是别叫绍吴知道得好——彼此都轻松些。
“怎么,女孩儿太漂亮了你哥都不敢带出来啊?”
“还可以吧,”珑珑压低声音,“其实我觉得没邹鑫姐姐好看。”
“噢……那到底有什么不敢说的?”
“我告诉你了,你可别说漏嘴啊。”
“没问题。”
“那个女孩儿啊,”珑珑的语气有些兴奋,“是你们高中时候的同班同学诶。”
“……这么巧,谁?”
“郑小宁,你记得么?”
“哦,她,”绍吴点头,“我记得,挺好的姑娘……这么巧。”
“是啊,那天晚上你走之后婆婆把照片拿给我哥看,我哥一下子就傻啦。婆婆说,这就是有缘呀。”
“嗯,”绍吴觉得这时自己该笑一下,便笑了,“很有缘。”
珑珑接着说:“我哥这次回成都就是和那个姐姐一起回的,哦,临走前她还送了我一大包糖呢,她自己做的,蔓越莓雪花酥……”
绍吴的思绪却已经飘远了,此时,站在装修过的高三楼楼下,他清楚地记着二零零九年夏天,六月八号的黄昏。那天下午高考结束,他和杨书逸约好一起去网吧。杨书逸去姗姐办公室取手表了,他就待在教室里等他,大家都在疯闹,真心话大冒险玩了一轮又一轮,杨书逸还是没回来。
他去卫生间,回来的路上,在拐角处遇到一场日落,余晖中郑小宁和杨书逸相拥,他们背光,青涩的身体的轮廓被勾勒出金边,那画面真是看过一眼就再也忘不了。
兜兜转转好几年,他和她竟然又相遇了,这一次是你情我愿男才女貌吧?确实,确实很有缘。
三月,天气转暖,绍吴为高校长写的论文发表在某个省级期刊上。高校长很满意,特地叫上王主任,请绍吴到一家私房菜馆吃饭。王主任私下告诉绍吴,这菜馆只做素食,但味道鲜美,又适于养生,一顿饭贵得很呢。
席间,高校长开了瓶一千多块的国窖1573,绍吴在心里发笑,吃素食却喝白酒,这是养哪门子生?
但他还是很有眼色地向两位领导敬酒,感谢他们的栽培。
高校长亲热地搂着绍吴,语气豪迈:“你呀,你以后就跟着我混!六月份要换届了晓得吧?我这次是上上下下疏通好了的,绝对,没问题!”
两杯白酒下肚,绍吴的脸颊有些红了,声音也有些含混:“您太抬举我了,太抬举我了……我也没别的本事……以后您要是还需要发论文,您就喊我。”
“小绍啊,”王主任也带些醉意,“小绍就是谦虚,高材生呢!”
“对头,太谦虚了,小绍啊我和你说,这人呢,该谦虚的时候要谦虚,但也不能太谦虚……比如我那个侄儿吧,考研嘛,第一年没考起,去年又考,好不容易进复试了吧还是最后一名,我喊他去给老师送礼,他不敢!他说别个大学老师有钱得很,哪个缺你这点红包?”
绍吴又为高校长斟满一杯白酒:“噢,是范鹏飞吗?我们两个同届的呀。”
“哦——你们俩是同届的?”高校长笑道,“那等他放假回永川了,我叫他来,你们老同学见个面……他不敢送礼嘛,我就说,哪有人不想要钱?人家老师不收,那是因为你送的不够多!复试前一天,我叫他去给三个面试老师,每人送了三万块钱,你猜怎么样?”
绍吴:“怎么样?”
“笔试成绩倒数第一,复试成绩正数第一,考上喽!”高校长连啧两声,“这人啊,该大胆的时候就要大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的,是的,校长我敬您一杯,”绍吴仰头,一口吞下杯中白酒,只觉得从喉咙到胸口都烧得难受,他强压下翻涌的呕吐感,“花了九万块钱呢,那些老师也该给他行个便利,九万块钱……普通学生把三年研究生读下来,九万块钱也够了。”
“嗨,小绍,这算什么,”王主任摆摆手,漫不经心道,“我跟你说啊,你就在学校好好跟着高校长混,过几年你就晓得了,这点钱不算什么。”
绍吴点头:“是的,是的……来,高校长,王主任,我再敬你们一杯。”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兴,走出私房菜馆时已是深夜,绍吴把高校长和王主任分别送上出租车,目送着出租车开走了,才总算扶着树,长长呼出一口气。
春天的夜晚还有些寒意,但风已经变得柔和许多。绍吴一手扶树,一手捂胃,闭着眼。
几秒后,他猛地弯下腰,“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他喝了太多白酒,整个胃像被烧穿了,不是疼,只是很烫很烫,仿佛有人在他胃里灌了开水。他吐得涕泪齐下,五脏六腑绞在一起,也像要被吐出来了。
吐过一阵,胃里舒服许多。绍吴抹一把眼睛,没能把泪水擦干净,仍是看什么都模糊。真是狼狈至极。
春夜的月光落在地上,亮堂堂。
绍吴身上难受,思绪是清晰的,他想着范鹏飞的九万块钱红包,他想如果杨书逸有九万块钱,那他就能读研究生了。这个想法和杨书逸是直是弯无关,也和杨书逸究竟喜不喜欢他无关,他觉得自己只是单纯地怜悯杨书逸,就像高中的时候他跑到老班办公室质问为什么杨书逸要坐“专座”,就像汶川地震之后他陪杨书逸为双亲立起衣冠冢。这种怜悯——绍吴甚至觉得这种怜悯与他爱他无关,就算他不爱他,他也还是会忍不住怜悯他。单是这怜悯,就足够他为他肝肠寸断了。
绍吴迎着风慢慢地走,脚步不稳。他走了很久,直到手机还剩4%的电量,他终于,在春晖小区门口停下。
小区的围墙已经被喷上大大的“拆”字。果然就要拆了。
学校外面的夜市没有了,松溉街上的麻辣烫小店没有了,现在连春晖小区都要拆了。虽然永川还是永川——但那些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都渐渐地,像5·12那天倒塌的旧墙一样,化为废墟,化为粉末。
绍吴坐在春晖小区门口,十二点一刻,他拨了杨书逸的号码。
他又忍不住了。
好一会儿电话才被接起,杨书逸的声音有些柔软,显然是被吵醒的:“哪位?”
“是我,绍吴。”
“……嗯,怎么了?”
“你家要拆迁了?”
“对,四五月份吧。”
“婆婆他们的住处找好了吗?”
“找好了,就在学校旁边,租了个房子。”
“哦,那就好。”然后,然后该说什么呢?
“……”
两人谁都不说话,像一场奇怪的对峙。
半晌,还是杨书逸开口:“你喝酒了?”
“一点儿。”
“那就早点休息吧。”
“诶,好……等等,杨书逸!”
“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那堵墙在地震的时候倒了?就是你画了涂鸦的那堵。”
“我——”
手机一振,电量耗尽,关机了。
绍吴对着漆黑的屏幕足足愣了半分钟,才哭丧着脸,笑出来。
算了,他想,无论杨书逸知不知道,都改变不了墙已经倒塌的事实。而且,而且杨书逸在地震中失去了亲人,他不过是失去一堵墙,相比之下他已算幸运。
绍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拦一辆出租车,回了学校。
到宿舍,他给手机连上充电器,便去浴室洗澡。洗完澡回来,室友已经关灯入睡,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在黑暗中亮着幽幽白光。
没有未接来电。但有一条短信。
是杨书逸发来的。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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