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红袍,迎风作响,鹿衍神色漠然地向南而望,似在与一位老者置气。某位“暂居”于文庙的老先生多年来第一次放下了手中的龟甲,然后缓缓站起身来,神色温和,轻声笑道:“既然彼此皆有难处,又何必相互为难呢?”
鹿衍不予作答,自说自话道:“当初某个小家伙自作主张吞掉的帝王气运,我早晚会让他吐得一干二净。届时若因此而不得不提前面对修行路上的生死关,不知祖荫福报又能庇护几分?”
老先生一笑置之,“有心无力,故不强求。儿孙福祸有几何,皆是前生注定事,盖今生之造化。即便行路不易,倒也不至于回过头去埋怨祖宗。”
鹿衍淡淡地回了一句,“忙您的去吧。”
想来数千年枯坐,倒也确实让他放下了不少东西,既然他已不为身外之物所累,自己又何必自找没趣。此刻哪怕是本尊亲自走一遭文庙,却也依旧说不得半个“错”字。脚下大道,走着走着便会遇见岔路口,一人往左,一人往右,此事无关对与错,就只是选择不同罢了。
“一家”之笑语与“一国”之久安,二者之间,老先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取舍,但对于身为十方阁一楼之主的鹿衍而言,人间的安危固然重要,但在其心中的分量却依旧要远低于那座已经屹立了万年之久的破旧楼阁,所以他做事时会犹豫,总是寄希望能寻到一种两全其美的法子,甚至不排除他最终会选择“因小失大”的可能。
时至今日,作为此生最后时刻唯一的归处,那座十方阁着实承载了许多,绝不仅是什么大道寄托之所那么简单。远游少年,漂泊半生,难得还有归期,难得还有归处。
老先生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开口提醒道:“功过不相抵。这既是儒家的规矩,亦是十方阁的铁律。”
鹿衍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在收回目光之后,不由得皱眉沉思片刻,然后再与身侧的那位老儒生笑问道:“一个时辰如何,事后我亲自去文庙请罪?”
老儒生苦笑道:“您又何必如此,若是一个少年的修行道路始终都要被人指点,那么日后他又该如何自处?难道无人搀扶,他张麟轩便不能立足于天地了?”
鹿衍闻言大笑,解释道:“大道之上,一人独行,历来如此,何须他人指手画脚。我与师兄所求,无非是在大雨倾盆之前,再帮着少年撑起一把伞而已,以免不明不白地死在所谓的大势之中。三教大考,师兄搅局,千年恩怨,鹿衍一人独揽,凡此种种,并非是在帮着清除前路的障碍,而是在拿走那些本就不属于棋盘中的棋子,以免使人落得个早夭的下场。距离十境最近的一境,说低不低,但真得很高吗?我看未必。像你我这样的登顶之人,如今回过头来再看,其中之玄妙自然一览无余,但扪心自问,假若设身处地,你我当真能够轻易地迈出那一步?当年因背叛而留下的伤口,愈合很容易,但若想着恢复如初,无异于痴人说梦。如今之所以瞧着若有若无,其实是因为‘我’在不经意淡化着那个的臭小子的记忆。至于这么做究竟会怎样,我也不清楚,想必真到了某一刻,即便我们不想放手,却也不得不为之,届时再想管,就真可谓是有心无力了。”
老儒生神色无奈,唯有一声重重的叹息,道:“至多半个时辰,还望您莫怪。一个占着‘礼’字的读书人,一旦做起无礼之事,此方天地着实不容。”
鹿衍眼神复杂地瞥了一眼天幕,自嘲般地笑道:“家门不幸,怎奈养出了两个逆子。”
老儒生忽然神情严肃,郑重其事地作了一揖,以此来表达对面前之人的敬意,“地界万年,先生的造化功德,我辈儒生必将牢记于心,莫不敢忘。”
鹿衍坦然受之,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治世之功,儒家亦可坦然受之,惟愿日后的读书人莫要失了脊梁,千秋之事,还望你多费些思量。”
“地界”一说,已经很多年不曾在儒生嘴里听见了,倒是今日难得的一件高兴事。小家伙们生于安乐,整日枯坐书斋做文章,自然对于人间疾苦知道的少些,但你们这些“老家伙”还记得昔日的悲惨景象就好,唯有如此,香火才可继续传承下去。即便日后当真“房倒屋塌”,儒家亦可大有作为。新一代固然是未来道路上的火光,但究竟能有多亮,既在于自身心性,也离不开我等老一辈拾柴人的教诲。
万家灯火,遍布青山脚下,如此盛世,需得你我他共同努力,而非一人或几人之功。
老儒生难掩笑意,点头答应道:“必将竭尽所能,不让先生失望。”
鹿衍笑了笑,没说什么,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暂时先离开了。老儒生心领神会,告辞一声,心念一起,神魂便重返儒家文庙。
鹿衍来到张麟轩身边,三人并肩而行,一并下山,但似乎是由于鹿衍的存在,所以张麟轩的境界并未继续下跌,反而是卡在了二境与三境之间,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处境极其尴尬。
忽然清醒的潇然不禁眼神迷茫地看向那一袭红袍,后者歉意一笑,以心声告知缘由,并且留下一柄残剑,作为赔罪之礼。
在了解那柄剑的来历后,潇然面露惊骇,正欲推辞,却被一道心声制止,而心声的来处却并非鹿衍,反倒是远在天边的一位道人。独自泛舟于水中,神色黯然,竟是难得理会起了如今的人间俗事。
“生死关头,可护你一命,若有顾忌,平日里莫要随意使用就是,至于那位梁楼主是否会过问,届时自有我去答复他。”
鹿衍半开玩笑地插了一句话,“大不了与某人一样,事后亲自走一趟十方阁,于空明殿内再来一次檐下审案。”
名为陆宇卿的道人不禁冷笑一声,神色鄙夷道:“当初也就是你们等人心太软,否则岂会是如今这般模样。以下欺上的翻天之举,有一次竟还不够,难不成是想要让所有的后来者都有样学样?!鹿衍,诚然一念万物生,就没想过一念万物死?”
鹿衍脸上的笑意顿时敛去,眉头微皱,嘴角不由得渗出血迹。原来是他在心湖之中,以极大的代价将某句“应运而生”的言语彻底剥离,碾碎,不予其丝毫扎根的机会。
一念万物死?他人自然可以如此说,然而鹿衍却万不可有此念,否则最终一定是棋子消亡,棋盘颠覆,天地就此归于虚无的下场。至于为何如此,源自昔日元君见到鹿衍观想山河后的一句言语,“一念万物得生,乃此方天地之幸,亦是莫大的悲哀,生死系于一人之手,无论日后如何挣扎,皆无所谓自由可言。”
生与死如影随行,万物可一念而生,亦可一念而死,一切挣扎皆是徒劳。
“无趣。”陆宇卿笑容玩味道:“小师弟,望你好自为之,莫要再让人抓住把柄。其实你……真的很脆弱,与你我的这位师侄还真是……如出一辙。”
鹿衍面色一沉,神魂欲有所动作,却被道人一巴掌压制在原地,寸步难移。
“不是本尊亲至,拿捏你一个梦中之物岂不是易如反掌?罢了罢了,忙你的去吧,以后对我楼中侍者好点,否则日后说不定我还会找你的麻烦。”
心念就此斩断,道人继续泛舟而行,忽然提笔一勾,将某人在书页间的一桩罪状彻底抹去,扯了扯嘴角,没好气地说道:“好自为之。”
溪水道场,睡梦中的青衫微微一笑,轻声道:“多谢史官大人。”
一袭红袍,莫名其妙地惹了一肚子火气,瞥了一眼身侧的十方阁侍者,面无表情地问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我这是初次见面吧?”
潇然点点头,轻嗯了一声,然后便眼观鼻,鼻观心,低头保持沉默。
鹿衍深呼一口气,将怒火强行压下,心中骂道:一群王八蛋惹了事竟然要让我来还!以后见面,这笔账非要好好与你们清算。
是一人,又不是一人,无论如何,账都还需明算。
寻得一处平坦之地,三人席地而坐,萦绕在张麟轩袖口处的那缕清风,在鹿衍挥了挥手后,便如闻敕令一般,重新落地化作女子模样。正是风神一脉后裔,魏戍。先前少年登山如登楼,一路行来,连破数境,最终以山巅之姿,剑斩安乐宗修士徐念。魏戍化作清风绕袖,于张麟轩而言,身兼护道之功,以免脚步不稳的少年,一个不小心便“失足”坠下高楼,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长发披肩的魏戍眼神复杂地看着张麟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唯有一声不为他人耳闻的叹息,似乎是有些心疼眼前的少年。对于张麟轩最后挥出那一剑时的心境,魏戍竟是有些感同身受,前者非但没有丝毫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使得心境两分,如彼之矛攻彼之盾,那一刻的少年如图身陷泥潭,无论如何挣扎,始终脱身不得。
之所以如此,唯有六字作答,恨得不够纯粹。
他人的临终言语,使得往事一一浮现,狮子城的一场大潮,仿佛就在眼前。
少年身后,人影浮动,鹿衍见状点了点头,前者如释重负一般,重新化作人形,头戴一顶草帽。
鹿衍面带微笑,递给魏戍一根头绳,示意他将散乱的发丝暂且打理一下,然后与身侧众人轻声道:“此番登山,辛苦几位了。”
某神色如常,即便面对一位大道有成的十方阁楼主,他亦是毫无畏惧,至于敬意,或许有那么一丝,但对于整座十方阁的观感,的确不如何。
“分内之事,职责所在。”
鹿衍一笑置之。
魏戍挽起长发,微微欠身,以女子之姿行礼,道:“晚辈魏戍,见过十三先生。”
“无需多礼,起来吧。”鹿衍轻笑道。
起身之后,魏戍识趣地退到一旁,以免打扰了接下来这位所要与少年谈及的正事。某也是后退数步,为席地而坐的三人留出一定空间。
潇然率先开口,问道:“不知您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鹿衍瞥了一眼张麟轩,然后直截了当地问道:“神魔之道,如何选择?既是问他,也是问你们。”
魏戍面露惊色,额头不由得渗出汗水。
某置若罔闻,轻轻抬手,压低帽檐。
潇然微微一笑,轻声答道:“皆是人间大路,岂有不能踏足的道理。”
张麟轩眼神迷离,耷拉着脑袋,不予作答。
鹿衍又问道:“既然如此痛苦,不如一了百了,干脆坐实某个‘非人’的身份?”
张麟轩下意识地抬起头,继而神色疑惑地看着鹿衍。后者扯了扯嘴角,笑问道:“不过是摔了一跤而已,然后便当真站不起来了?臭小子,被他人背叛,确实是一件难以释怀的糟心事,尤其是当初的某位故人亲手为之,但被他人寄托希望,难道不是一件舒心事?即便人间不值得,那么某个丫头又值不值得?想来你心中自有答案。路还长,岂能在此止步。南北皆是通途,只在你如何选择。”
张麟轩问道:“有何不同?”
“南下主生,北归主死。”
张麟轩没有任何犹豫,神色漠然道:“既然如此,那便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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