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戏到现在,夜半三更,确实是饿了。
那县令朱文静听说陛下想要吃点什么,忙道:“臣这就命人去烹制一些食物来,就怕不合陛下的口味。”
弘治皇帝摇头:“朕不是说了吗,朕想吃这鱼干。”
“也不必去烦扰厨子了,夜半三更的,想来都已睡下,不如……”弘治皇帝看了朱文静一眼:“卿家会烹饪吗?”
朱文静忙摇头:“君子远庖厨,臣怎么……怎么会这些?”
弘治皇帝却是淡淡道:“前宁波知府温艳生便精于此道,朕看他,也是君子。”
朱文静:“……”
弘治皇帝便道:“庖厨在何处,继藩……”他打起精神,似乎对于家常的小事,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朱文静惊讶起来,一时瞠目结舌,此时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领着弘治皇帝至庖厨。
弘治皇帝道:“温卿家能烹饪,朕也想试试,来,给朕生火。”
方继藩只提着鱼干在一旁,不吭声。
朱文静却是骇然,忙道:“陛下,陛下啊……陛下千金之躯,怎么可以……可以做这样的事。”
下厨这等事,在这时代的士大夫眼里,属于不入流的勾当,朱文静显然是急了,他自觉得陛下这是自我作践,莫非……是故意表露出自己招待的不满?
他不过是个区区的小县令,地处偏僻,人就是如此,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对于许多人而言,皇帝已经神圣化了,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永远是坐在敬天法祖匾额之下的泥塑像一般,只享受烟火,毫无人性。
诚如叶公好龙一般,当龙真正的出现在了面前,朱文静心里便生出骇然之心,哎呀,皇帝半夜还吃宵夜的啊。
弘治皇帝皱了皱眉头,奇怪的看着朱文静:“朕是千金之躯,肚子难道不会饿,饿了难道不要吃点东西?吃东西,不要烹饪,这是什么道理?”
朱文静被绕晕了。
眼看着弘治皇帝指挥着萧敬去生火,自个儿也捋起了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朱文静突然脖子一伸,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凛然正色道:“陛下,臣……臣可代劳。”
弘治皇帝道:“卿不是不会烹饪?”
朱文静绷着脸道:“会。”
弘治皇帝笑了笑道:“这么说来,卿是欺君了?”
“这……”朱文静苦笑:“庖厨之事,即便是会,也不可示人,否则难免为人所笑。臣万死。”
方继藩也算是服了此人。
朱文静似乎为了表现自己完全可以代劳,一下子开始忙碌起来,口里道:“陛下,夜里多有不便,且不宜多食,不妨就熬个粥,再用鱼干送粥吧,先下米,这粥需慢火来熬,不过……当下怕是等不得了,只好将就用猛火煮熟即可。这鱼干……”
他自方继藩手里接过了鱼干,捋起了袖子之后,取了菜刀,啪啪啪啪啪的切了葱蒜,切碎了,又取鱼干清洗,方继藩在旁嘱咐他多放辣椒。
他便又熟稔的取了辣椒,用极好的刀功,将辣椒剁碎,先用油将辣椒泡了,另一边烧了油锅,须臾功夫,便丢入主菜和辅料,拿起锅来,来回翻炒,一面道:“这等菜,需用猛火翻炒才是,若是火候不够,味道就不足了,劳驾去转那鼓风囊。
于是,风径直吹入灶下,猛火蹿起,锅中混杂着辣椒的红油沸腾溅射,朱文静手抬起锅,那锅中竟也蹿起火苗来,他借这火势,双手如飞,须臾功夫,再将油锅一盖,锅中噼里啪啦都是热油沸腾,他吁了口气:“好了,可以将这火熄了。”
说罢,再揭开锅来,放入葱蒜,勾兑了少徐的醋,一面道:“炒这鱼干,切切不可放多了盐,切切要小心。”他手捏起来,只嘬了些许盐丢进去。
接着便将那炒得金黄的鱼干上锅。
此时……这鱼干的香气开始四溢。
弘治皇帝一直默默的站在一边看着,其实有点懵。
明明这朱文静,口里说了不会烹饪的,可方才瞧他手段,只怕还是一个‘奇才’。
此时,朱文静道:“陛下,这辣鱼干现在吃,却是不合适,其一是那粥水还未熟,其二,其他的菜趁热吃最好,鱼干却不必趁热吃,待它凉了,就着粥,反而更有几分滋味。恳请陛下移驾,到厅里稍作歇息,这里油烟多,等上小半时辰,便可用膳了。”
弘治皇帝和方继藩都听呆了。
这个人,听听这番话就知道……很有水平啊。
是个人才。
弘治皇帝点头,与方继藩回了堂中,等了半个时辰,果然一碟鱼干和热粥便送了上来。
方继藩先道:“陛下小心,臣先试试毒。”
于是拿起筷子,先取鱼干,就着热粥吃了,先觉舌尖有辣味四散,而后便带有几分嚼劲的鱼干中和着粥水,顿时让口齿之间,滋味更浓。
此时肚子本有几分饥饿,顿觉得胃口大开。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吃的香,便也取了筷子。
宫里的膳食,和士大夫们所强调的中庸是一个道理,总是不咸不淡不辣不甜,究其原因,是若是甜和辣过了头,惹得贵人们不喜欢,那便是罪孽。
可若是味道刚刚好,或者是不好不坏,虽无功,却也无过。
这是御厨们的求生本能。
因而这突如其来的奇辣,令弘治皇帝猛地吃下之后,顿时舌头受了大刺激,没一会,浑身热汗,脸都红了。
整个味蕾都传来了不适之感,弘治皇帝连忙混着粥将鱼干一起吃下。
可是等这滋味过去之后,却莫名的感到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
“味道不错。”弘治皇帝赞叹了一句,接着继续冒着热汗,继续吃着粥,居然吃出了吃边炉的感觉了。
尤其是那鱼干,嚼劲十足,再加上这辣味,很是享受。
一碗粥喝尽,萧敬递来了帕子,弘治皇帝擦着汗,心头多了几分满足感,不禁笑了:“卿家口里说不懂庖厨,谁料竟还是行家。”
朱文静一脸惭愧,羞愤无比,忙道:“臣……臣……臣也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弘治皇帝奇怪的看了朱文静一眼。
朱文静犹豫了一下,最终道:“朝廷的俸禄,实是微薄,就这么点钱粮,还需臣承担轿夫和厨子、杂役的花费,虽偶有一些下头的孝敬,可有些银子,臣是真不敢拿啊,一方面是不忍盘剥百姓,另一方面也是有的银子拿了,就难免要受制于人,可是就这些俸禄,怎么养活臣呢?臣的家境,其实还算尚可,靠着家里寄来的一些钱粮,却也勉强够用,只是这厨子之类不必要的开销,却是不敢用了,因此……臣一直都是……都是自己生火。”
弘治皇帝听着极为诧异。
堂堂父母官,居然要靠家里寄钱来,才勉强能养活自己?不只如此,就这……还雇不起厨子?
弘治皇帝不由看向方继藩:“继藩对此有耳闻吗?”
方继藩倒一点不意外,道:“这俸禄,是太祖高皇帝时定的,那时候……其实已经有些微薄了,可这百多年来,银价的贬值,再加上通货膨胀的原因,事实上……虽然偶尔会有一些提升俸禄的举措,可都是杯水车薪,甚至现在的钱粮俸禄,比之太祖高皇帝而言,刨去了通货膨胀,算起来,其实比太祖高皇帝时还要艰难。”
弘治皇帝一脸瞠目结舌:“既然揭不开锅,为何没人上奏?”
方继藩尴尬道:“这里头……牵涉到的乃是微妙的人心。若是坏官,他们自有其他的财源,根本瞧不上这丁点的俸禄,就算是上奏,朝廷涨了俸禄,那也有限,对他们而言,没有多少的意义,因而,自是听之任之。可若是好官……人家都已经立志做好官了,当然不屑于提钱粮这等有违道德的东西,他们不谈钱的,吃糠咽菜就好。”
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似乎花了不少脑细胞才消化完方继藩所说的这番话。
他良久,叹了口气:“朕竟是没有想到啊……朱文静,你家中要供养你做官,每月寄来的钱粮有多少。”
“也不多。”既然都说开了,朱文静没有再多迟疑,便如实道:“大抵是十两银子的钱粮,只是……为官的话,出门总需要车轿,要雇请一些人,是以……”
弘治皇帝了然了,便又向方继藩道:“此前,你为何不和朕说?”
方继藩在心里不禁吐槽,陛下不是天天跟我谈如何节俭,吹嘘自己怎么省钱吗,我敢提这个?
当然,方继藩是不能把心里话说出来的,便笑吟吟的道:“臣万死。”
“此事,看来也需和刘卿等人商议一二,先讨论讨论,再拿出一个可行的法子。”弘治皇帝端起了茶盏,呷了口茶,而后又道:“这鱼干倒是很有滋味,如此美食,内廷竟是没有,御膳房那些清汤寡水,竟还不如鱼干。那叫赵二的人,倒是颇有几分良心,朕吃了他的鱼干,也不能让他吃亏,等朕摆驾回宫,命人送十万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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