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卸甲之后回归府邸,魏无忌颇有一种天地倾覆的错觉,原本兴兴向荣的府中,此时只剩下枯枝败叶。
有的门客弃他而去,就如当年放弃平原君而追随魏无忌一样;也有的门客以死明志,成了夏日的枯叶,横七竖八,或三五成群躺在院中、走廊。
后院,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水池边生火,烤鱼,是朱亥。
头也不回,朱亥声腔浑厚:“源先生不放心凤公主,朱亥这才不告而来。源先生临走托朱亥转告一声,说是欠的恩情都已补上。”
魏无忌眨眨眼,看到了木屋墙壁上挂着的赤红弓条,这是墨家重器,也是五行箭阵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赤红弓条主火德,能引、发火行之力,却始终没有一个具体的名字。
朱亥起身,将烤的半熟的鱼连着木棍钉在地上,拍拍手转身,向院墙走去摇头晃脑语气低沉:“君上使得朱亥勇名昭著天下,得列国上卿之禄易如反掌,可朱亥并不在意名利。朱亥在意的是君上的知遇之恩,可君上却半途丧志,这对朱亥来说是最为忿恨、遗憾的。十年,若十年内君上雄心复生,差使来朱仙镇,朱亥还会为君上冲锋陷阵,斩将夺旗!”
说罢,朱亥翻墙离去。
良久,魏无忌才进入木屋,看着酣睡的女婴,神色木然坐倒在地,闭目,长呼一口浊气,什么都说不出,他不需要自我辩解。
此时,回秦国的路上,赵政问:“先生,为何魏国先王不以信陵君为太子?”
王平罩着黑色斗篷,驾着牛车目光平视看着眼前的道路,语气平淡:“此一时彼一时,当时的魏圉于列国有贤名,也是一个胸怀大志之人。只是有志难持,面对国中颓势深感无力,选择了一条清闲过日的路子。”
回头看一眼赵政,王平悠悠道:“儒家有言,士不可以不弘毅,国君亦然。唯有日日反省,矢志不渝,方可成就大事。”
赵政点头,他可不想成为魏王圉第二,魏王圉有多么的窝囊,他看的很清楚。
若不是信陵君是真君子,想来眼前的魏国就已变换了国君。
出大梁城向西归秦的路上,途径五国联军大营,赵政看着夜色下那绵延三十余里的大营,顿时觉得火光照映的赤色战旗都没精打采如霜打了似的,不由露出笑容。
黑冰台在大梁的负责人,瘸腿的徐岳等在半路,站在车辕处,神情慷慨并无成功后的喜悦,神色严肃:“王子携捷报归国,在下使命便完成了,今特来向王子请辞。”
赵政站在车上,问:“先生这是何意?”
徐岳笑了笑,扭头看东,道:“朱亥隐居在朱仙镇,在下欠他一条命,眼前完成使命不负国恩,该去还私情了。望有生之年,能见我大秦玄鸟战旗立在大梁城上。”
朱仙镇?这让赵政眼眸一亮,问:“先生,朱仙镇可与仙家有关?”
徐岳微微沉吟,看一眼神色平静的王平,笑着摇头:“未曾听说。”
赵政失望神情毫不掩饰,拱手:“那政就祝先生此行顺畅。”
徐岳俯首,行礼后退三步让开,王平轻抖缰绳:“呔!”
西行路上,夜宿一户路边人家,赵政找到腾,问:“腾,那位徐先生已离开黑冰台,现在可否告知政其人身份?”
腾是个上进的青年,与大秦所有上进的青年一样,时刻都带着竹简。秦国内想要当官吏,必须要学习法律,要识字。军中爵位靠砍头不假,但一个人究竟能砍多少?真正靠一己之力砍人升上去的,除了白起外再没几个。
军中正常的升官体系离不开学习,屯长就是文盲的极限,再往上必须学习文字、种种律法。而学习对象,就是自己的上官,或者书籍。
放下手中竹简,腾卷好装入木盘中,抖抖袍袖看着赵政微微颔首以示尊卑,旁边油灯摇曳:“回禀王子,此人赢姓徐氏名岳,其祖父为赵之宗室,后为我大秦所俘,因善于冶炼铸剑,便留在军中。而徐氏一门擅长冶炼,徐岳之父、弟便在蜀地跟随蜀郡郡守李冰修建都江堰,年初时其弟病死;而其家中三子于河南之役尽死于朱亥之手,徐岳本人重伤,与朱亥有杀子之仇。眼前,徐岳应该是去找朱亥复仇去了。”
朱亥这个人勇力极强,是个单凭个人勇力就能冲破大秦战阵的猛将,擅长凿穿、突击战术、尤其是临阵之际,战机稍纵即逝,朱亥却有着非比寻常的敏锐触觉,这种触觉来自于先天天赋,以及后天的冷静。
而信陵君总筹大局,不管朱亥在前线如何放肆发挥,信陵君都能保证朱亥所部的侧翼,并配合朱亥扩大战果。
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失去白起统率的秦军,两次被信陵君、朱亥大破,军中将门已对这对组合产生了畏战之心。朱亥之勇,在秦国内被称呼为孟贲之勇,都认为只有武王赢荡时的猛士孟贲能与朱亥力敌。
徐岳的事情,赵政也只是就此放下,心中念叨着一个仙字,归秦的路上并无多少喜悦,心事重重。而沿途因战事影响而萧条村庄,更让他心中压抑。
至于李斯,早已离队独自逃命……不,是主持说服众法家弟子入秦效力一事去了。
丹水中游,水势由东南方向改为东,正所谓‘山南水北谓之为阳’,丹水中游的北岸,可以称之为丹阳之地。而丹水中游南岸……自然不能叫做丹阴之地,应该叫做睢阳之地,因为睢水的影响力比丹水更大。
睢阳之地,就是睢水北岸,丹水南岸这一片地域,包含大宋郡郡治所在的商丘,以及信陵君最初封地葛地。
葛地南边,距离睢水二十余里处,明月高悬。
没有任何的征兆,也没有明显的痕迹,熟睡的百姓依旧在熟睡,无人察觉到大地轻微的晃动。或有夜起或巡哨之人,也只当是恍惚错觉。
轻微的地震之后,从岩壁流淌出的泉水渐渐染红,一片锈红。
站在泉水冲刷的山沟边,子源能嗅到锈红泉水中那淡淡的哀怨愤恨之气。
沿着山沟搜寻,他来到了岩壁前,还未仔细观察周围地势,整个人就被岩壁探出的青色大手拘入岩壁。
“无垢之魂?”
身穿九凤战甲的夏侯皋摇如首阳山神一般,坐在黄铜大椅上,左手搭在扶手上,右手捏着子源,轻轻嗅着,声音如钟回音不绝。
夏侯皋摇已无形体,有的只是铠甲形体,仿佛一具会言语,会行动的空洞盔甲。
子源试着挣扎一二,四周黑漆漆点缀着幽蓝火焰,能看到的只有九凤战甲,漆黑战甲上九只明煌煌的凤凰在振翅飞翔、移动:“夏侯远祖,可否让儿孙坐下答话?”
“孤且问你,为何不救子武?”
夏侯皋摇右手用劲,鱼鳞甲片组成的铁甲手嘎吱作响折磨着子源,表达自己的不满:“可惜,你算计错了。墨翟的火行之箭的确有意思,虽命中子武,也如你预料的那样耗去了子武一身木德之力。可惜,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夏侯远祖,岂不闻子武常说的那句话,人定胜天!”
咬着牙,子源艰难扭头左右看着,双目眦圆:“为何远祖那般看重子武!源,不服!”
“人定胜天?”
夏侯皋摇松手,任由子源坠落在地,夏侯皋摇身形缩小如常人,手持一颗绽放五光十色犹如日光的宝珠,照的洞内亮堂如昼:“子源,孤笑你人算不如天算。不是孤认可这句话,而是孤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人算不如天算……孤沦落到此般地步,犹不相信。相信这句话的,是你子源,非是孤!”
日光宝珠照映下,子源可以清晰看见洞内景象,洞壁满是五色构成的壁画,其中人物虽线条简陋,却一个个操戈提盾奋力搏杀,前赴后继,死不旋踵。
他可以感受到壁画中的灵魂,有八百年前‘殷顽’勇士,也有周公姬旦所部的周军精锐。这些被封印的魂魄,都是当年跟随夏侯皋摇战死的军魂。
“当年姬周举兵于西岐,便自诩天命所归。坏我殷商社稷,孤谋重立社稷之事,事败,周公姬旦能笑孤人算不如天算,大谈姬周治世之天命不可违。”
“可若是孤一举成功,那就该是孤大谈殷商天命不可违,笑话姬周人算不如天算。”
简而言之,就是成王败寇,无关天命什么事,天命只是个借口。
子源想要理清夏侯皋摇的意思,没想到夏侯皋摇挥手甩臂,反口又说:“说这些都与你无关。你灵魂无垢,已斩尽人情羁绊,与你而言,心中无怨恨、爱慕的人,也无怨恨、爱慕你的人。你这样的人……与孤,与子武,绝非一路。”
“夏侯远祖何必诳我?源走的,正是超脱之路,是凤凰翱翔于九天的道路!”
子源浑身燃起青色火焰,脚下百草滋生绕足而上,百花层次绽开形成百花战甲,双目燃烧着青白火焰,因痛苦而面容扭曲,凝声:“若得九凤战甲,子源甘愿立誓,愿不惜一切来完成夏侯远祖夙愿!”
夏侯皋摇冷眼旁观,反倒嘲笑:“你虽一时逃脱青龙掌控,可你一路走来耗用青龙法力甚多,你能脱身于天地羁縻,可你逃不出青龙掌心!”
“诚然,如你所想,孤将消泯于天地间。九凤战甲,也的确要传于木德庇佑之族裔。”
“即使你坐看子武耗尽木德之力,但子武仍旧比你更适合九凤战甲。”
子源头部燃烧起的青白两色火焰渐渐高涨,隐隐有青龙游动之形,重重痛苦、失落加身,子源嘶哑喝问:“为何!”
“因为子武心中牵挂着殷商族裔,于孤而言这便够了!再者,九凤战甲是九凤战甲,孤是孤,是九凤战甲选择了孤,非是孤选择了九凤战甲!”
“何况!龙凤并重,五龙的道路是治世,凤凰的道路仅仅只是自我超脱于天地?”
“子源,从一开始,你就错了!”
夏侯皋摇掷地有声,抬手甩臂一挥,子源被打出山洞,也顺手将逐渐成形的青龙法相击碎,替子源解脱痛苦。
子源落在赤泉沟渠中,青龙法力燃烧巨大的痛苦之后,他整个人还在发懵,眼睁睁看着山壁里又伸出一只手,插入他的胸膛,掏走了两粒黑蓝色水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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